昨晚睡觉之前抬头瞄了一眼后院的夜空,看到一钩新月,略微发红。其尖其长,都超出我以前看过的钩月。看了一下日历,六月初三。
此前读了两遍王建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其中第一句第二个词“地白”又让我稍微回忆了两分钟儿时的月色。不得不说,我已经多年没有注意过月光照耀下的“地白”这种景象,但小时候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夏天的夜里,吃完晚饭洗完澡,因为月光照耀下村里的景色都和白天烈日强照时大不一样,真的是月色如水如练,所以让我感到非常新鲜,会开心地四处跑。在前面《故乡的原风景》中,我便专门写了一段那时候的月色。
为什么长大后很少再注意到月色了呢?
我想这主要是因为长大后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钢筋水泥、灯火通明的城市里了,人造的灯光掩盖了月光。其次是因为生活节奏变得紧张起来,不紧张的时候夜生活也变得丰富得多。学习、工作、笙歌、饕餮、鸡飞狗跳,让人很难想到外面还有什么月光如练。
如果我们不再注意到月光,那月亮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这种问题,往往让人感到有些恐慌。害怕答案是没有意义,或找不到意义,或担心现在好不容易找到的意义有一天会消失——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前年我提到爱默生关于成功的定义,它的最后一句话是“至少有一个人的生活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轻松一点”。这是把存在的意义寄托在他人身上,可能也是最常见的“意义”。我们常常听到“我辛辛苦苦就是为了你”这样的话,尤其是家长对孩子。我个人不是很喜欢这种绑架他人的话,尽管我知道它是出于善意。背负另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实在让人感到沉重。幸运的是,我成长过程中从没听我爹这样对我说过。我很清楚他辛辛苦苦就是为了我们弟兄二人,但他往往身教而不言传,从不明说。
人的存在是为了孩子,相信大多数家长都是这么想;连达里奥也不例外,打拼一生要留下财富保护家人。问题是,这样有没有让孩子因为家长的存在而变得轻松一点?本狗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负责任的爹。至少当前阶段,我在克制要将我的物质财富传递给孩子的想法,也不想将我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他们。我希望他们可以活出他们独立于我的完整精彩人生,即便这样会让他们吃苦。而我的精神财富基本上都是公开的(如果这也算得上财富的话),他们将来是否看得上或是否愿意继承,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当前阶段,我只是教他们识字、为他们写故事,希望他们能养成阅读的习惯,但就算他们走不上这条路,那也无妨;我本来就享受写这些故事,不需要此事有更多的附加在孩子身上的意义。
其实爱默生那句话有一处微妙,那就是它用的是完成时。他列举的种种成功之中,只有这一句的时态是完成时。确切翻译的话,应该加个“曾经”——“至少有一个人的生活曾经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轻松一点”。
我觉得有了这个“曾经”的限定后,存在的意义无论对人对己,都会轻松得多。可惜人似乎有一种追求永恒的本能,就像《西方哲学简史》中所说的:
不断有人投身哲学领域进行研究的目的之一便是追求永恒。这种追求是一种本能,最早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和灾难的躲避。
若想追求永恒的意义,那大概只能像保尔柯察金那样“为人类的解放事业奋斗终生”了。
若把存在的意义附加在个人身上,那么这个意义很难永恒,因为没有谁会永垂不朽。我们都会面临不可控的旦夕祸福,最终也不可避免要面临死亡。2015 年我手术那次是我第一次考虑死生之事。近年来,我也有个问题偶尔浮现在脑中:人要怎样活,才能让自己在离开时不引起他人的悲伤?更广义地说,我的人生目标之一是要让我的肉身存在与否没有太大差别。这个意思,其实去年我在《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已经表达过。如果有一个人的生活曾经因为我的存在而变得轻松一点,那我将十分欣慰。如果没有,我也没什么遗憾,因为无论别人是否注意到,我自问都曾经尽力真实存在过、发过光。
月亮需要存在的意义吗?无论有人赋诗,或无人注意,它永远一成不变地照耀着大地。
过去这一年算是我人生的一个低谷期,我时常感到疲惫和压抑,因此我特别感激一些人的存在,他们向我展示了无比的真诚、真实或天真,也给予了我无条件的信任。有时候我都觉得受之有愧——我何德何能。每当黄沙滚滚睁不开眼,在我心里还涌着甘泉。虽然我很少讲出我的感激,有些人可能也不知道他们曾经的存在对我的意义,但我是真切地重新感受到了月华如练、白地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