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食穷民

谢益辉 2020-06-06

前阵子看到一本叫《饱食穷民》的书,书我没读,但这标题取得很有矛盾意味:都能吃饱饭了,怎么还会是穷人呢?是的,肚子饱了以后,新的诱惑就来了,比如现今可能多数人都无法抗拒的消费主义。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话放在当代,仿佛有了新的含义:衣食足之后,便有剩余的(甚至是旺盛的)精力去关注自己的外在荣辱,比如自己是不是太胖。若一个人活着只是为了接受商家的推销而买买买、或者他人对自己的看法而改改改,进而无法活出自我,那他注定会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穷人。

这个话题我已经写得足够多,看我日志的人应该也听得耳朵起茧,再写下去,可能叔本华塞内卡都要从棺材里跳出来嫌我太啰嗦。于是今次我换个重心,只谈饱食,不再多谈穷民。

最近这几年我察觉到我的饮食口味有些明显的转变,但我也没完全想清楚这是何故。也许是跟有了娃有关,比如我为了让娃能自己手抓吃饭而不用我喂,有娃后我愣是从米饭型选手转变为了面粉型选手(可见爹到底多懒);也许跟读书和写日志有关,比如我曾经口重、嗜辣,但自从我写了《重口味》那篇日志之后,我感觉重口味对我的诱惑就小了许多(依旧爱吃,但通常完全可控)。我对做饭的追求节节攀升,而对吃饭的追求却节节下降。这两年甚至连饱食都不再追求,吃饭通常七八分饱即可满足,我大约已经成了变相的饱食富民。

如今我超爱的美食中,很多是简单食材和做法。比如令我上瘾的炒花生米,这是油炸嘎嘣脆的类型,所有这种类型的食物我都超爱吃,类似的还包括底面煎焦的土豆丝饼、生煎包、生煎花卷、煎饺、煎蒸熟的麻酱发面饼、煎烧饼、煎糍粑。非油炸而嘎嘣脆的食物也有,比如西芹和生菜,它们我都喜欢生吃,塞嘴里咔嚓咔嚓非常过瘾,能与水果媲美;要是能蘸点沙拉酱,就更是人间美味了。同样嘎嘣脆的还有我每天的早餐,也就是两三片烤面包。左手一片面包,右手挖一勺我超爱的花生酱(里面含花生碎的那种,因为也是嘎嘣脆),让我每天早上站在厨房水池边(防掉渣到桌上或地上)五分钟都吃得无比满足。

我也钟爱各类豆子,如黄豆、绿豆、斑点豆(Pinto Beans),这是因为我喜欢豆子煮烂后那种面面而糊嘴的口感,如炖腊排骨中的黄豆、稀饭中的绿豆、咖喱中的斑点豆。想来我对绿豆稀饭的钟爱可能来自小时候夏天吃奶奶的绿豆稀饭。同样的记忆还有南瓜稀饭,但现在我复原不了当时的老南瓜味了。

几乎任何做法我都喜欢的是土豆,无论是煎、煮、烤、炒、脆、面、咸、淡、冰、烫、切丝、切片、切条、切块、不切、有油、无油、辣、或不辣,我全都爱吃;小时候饭后最爱的“甜点”就是灶灰里埋的烤土豆,表面烧得一层焦黑,因为焦香无比而又难以把薄薄的土豆皮撕干净,于是经常随便撕吧撕吧连灰一起吃了;要是实在焦得厉害,便剥开土豆,从里面啃,牙像刮刀一样把土豆泥从土豆皮上刮干净,那时候饭后能吃的除了灶灰里的土豆,就是红薯了,而红薯相对稀罕,所以通常只能拿土豆吃个饱。

蔬菜类除了西芹和生菜,我也超爱香菜和中国芹菜,这都是重口味的菜,小时候我本无法接受它们的味道,但后来被我娘的口味给修改过来,从讨厌变成了爱吃。腌菜我也爱吃,如泡菜(尤其钟爱泡姜)和酸菜,可能同样也是因为小时候没什么能吃的零食,所以平时馋的时候就从泡菜坛子里捞一根四季豆或几棵艽头吃。

主食方面,我偏爱颗粒分明的米饭。小时候我一直嫌家里煮的米饭太烂,而喜欢吃别人家煮得一粒粒能分开的米饭(看了列弛的日志让我想起我超爱的甑子饭也是颗粒分明、香气扑鼻)。在美国吃的韩国米我也嫌太糯,直到这次因为疫情缘故囤了一袋多年没买过的便宜泰国香米,才发现这便宜的米反而是我更爱吃的能成粒的米。不过呢,我也非常爱吃糯米制品(无论甜咸),喜欢它糯糯的口感,这似乎和我的米饭喜好有些矛盾。糯米食物包括甜或咸八宝饭、糍粑、粽子、蒸肉、毛裹团子等。比如粽子里就算什么料都不放,只是纯粽叶包红豆和白米,我都觉得很香,根本不需要什么咸肉、咸蛋黄等重口味的馅,或是酱油、糖调味。我喜欢煮开花的稀饭,加上豆子同煮就更好了,但吃稀饭的最大问题是即使当时一顿吃到快撑死,过不了多久依然就饿了;放纵了胃口还吃不饱,这便是我回避吃稀饭的主要原因。稀饭里要是加炒过的肉末、芹菜或土豆粒或其它蔬菜、生抽后,有了油盐味道更好,但清粥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好吃了。

面食我几乎任意做法都爱吃,如面条、馒头、花卷、包子、饺子、疙瘩汤、面糊饼、脂饼、油条、千层饼、起酥饼、春饼。面条我喜欢筋道型的,能甩开跳绳的那种,自己压面条要筋道的话,和面时加个鸡蛋(这样面条不容易断),水量适当少一点,压面时压一遍折叠一次,反复两三次,然后煮的时间短一点,我一般面条扔进锅里就关火,用余热煮煮就好,拿出来过一下凉水,就可以跳绳了。馒头、包子、花卷蒸出来开锅就是一阵面香扑鼻,拿手里胖胖松松,光是面皮就很好吃了;花卷要是卷点辣子或老干妈,则更是美味。脂饼有油酥馅,而我也超爱油炸面粉炸出来的油酥糊糊,为了避免吃得太高油,我通常会往油酥里面混入一大半打豆浆剩下的黄豆渣,而豆渣也有其豆香。因为喜欢油酥,我也喜欢抹了油酥的千层饼、起酥饼、烧饼。还有一样我爱吃的主食是粉丝,煮了粉丝加辣子和醋成酸辣粉好吃,而豆瓣酱炒了肉末或包菜后加入粉丝,让粉丝吸一些爆蒜的油后,也非常香,所以平时我做了蚂蚁上树或包菜粉丝后,我自个儿就把里面的粉丝先扒出来当饭吃了。因为粉丝过油炒会超香,我也一样爱吃炒粉丝,调味料只需酱油就够,其它调料和配菜都无所谓。

酱料中我喜欢花生酱、各种辣酱、芝麻酱、豆瓣酱、甜面酱。前面说了花生酱用来吃烤面包,而辣酱则百搭,米饭、面食、菜里都可以放,要是辣酱配芝麻酱一起,那更是吃得死而无憾。我老家有种菜叫榨广椒,我在菜谱页面中列了,而在美帝难以重现,我便发现用辣椒酱拌玉米面和大米面可以大致复现(除了腌味没法复现)。上初中时,因为长期在学校吃家里带的榨广椒,而这玩意儿实在太干,只有大量的油、面和辣椒皮,所以我有段时间严重便秘。然而过了这么多年后,我还是觉得它非常好吃。我喜欢芝麻酱主要是因为它那种糊口的口感,其次是因为它的香。芝麻酱用水或油搅和化开后,拌上面条,然后里面加什么都好吃,比如就只是倒点酱油,或拌几勺老干妈,或来几筷子榨菜或芽菜,当然要是奢侈一点,就用姜蒜末、豆瓣酱和甜面酱炒点臊子拌面条。

近年来我对肉的兴趣在下降,我寻思着也许是受了《人类简史》的影响,也许是我发现素食越来越好吃的缘故。目前我对肉的兴趣主要集中在三类:烧烤、腊肉和辣肉。喜欢烧烤是因为肉略微烧焦的味道很香,而且我现在烧烤技术也还可以,能把肉烤得嫩。喜欢腊肉是从小吃腊肉的影响,而美帝本来也吃不到腊肉,后来被我自己捣鼓出来了,圆了一大人生心愿。喜欢辣的肉是因为依然喜欢吃辣,比如水煮肉或鱼、辣子鸡。除此之外,大约就没什么我放不下筷子的肉了,尽管有些肉也挺好吃,比如红烧肉、卤牛肉。

我在鱼虾方面最明显的口味变化是,自从自己做过椒盐虾之后,我便爱上了虾皮(大虾的皮,而非调料的小虾皮)。有点夸张的是,就算不是炸酥的虾皮,我现在也能吃下去了,这听起来有点自虐的感觉,不过我确实不介意把干巴巴的虾皮嚼吧嚼吧咽下去。这一点我与波子哥一样,他说过他吃虾也连皮一起吃掉。

我还有一样奇特的癖好,就是爱吃菜盘子里的剩蒜片和剩油(尤其是红油)。到目前为止,我只遇到过一个人与我有一样的吃剩蒜的嗜好,就是小谋子三岁多的女儿。我是觉得蒜爆锅后超级香,我也爱吃别的形式的蒜,无论生的熟的,但爆锅蒜是我的最爱,其次是蒜泥。通常我炒完菜后锅里不会有水,只有油,比如炒土豆丝或麻婆豆腐,盘子底剩下的煎过土豆丝的清油或炒过豆瓣酱的红油非常香,用来擦馒头或拌米饭,都让人无比惬意。

前日见那写《随园食单》的古今头等吃货袁枚解释他为什么爱吃,他说“鸡鸭鱼牛都为你而死了,你要是还不好好处理它们,实在对不起它们”。这话倒是让本厨有所共鸣。平时家里来客人,我通常都还没做完饭,在烟熏火燎中喊他们赶紧就坐、赶紧吃,不用等我炒完菜。可惜只有少数客人愿意开动筷子(如邻居的外公),而多数客人往往都为无谓的礼节所缚,非得等我做完饭一起吃。其实我内心是更乐意他们边吃、我边上菜的,因为这样每个菜都能在它最光鲜的时刻被人吃下肚,这才对得起出锅的一盘菜,也是厨子最大的满足。若推来让去、等来等去,等到本厨上桌菜都凉了,本来光鲜的饭菜开始黯淡,实在有负本厨一番操劳。有鉴于此,我上别人家吃饭时,只要厨子一喊吃饭,我立马上桌开动,免得辜负这一桌子饭菜。

为了避免心生这种辜负之情,最直接的办法应该就是饭菜做得简单一些——低付出,低期望,也就不必觉得辛苦大半天还没能吃出食物的精妙来而太亏欠。有时候我想,要是真按照我自己上面的美食标准做顿饭,客人有没有可能吃得香?比如就拿芝麻酱和老干妈拌一盆面条,再来盘花生米、土豆丝和生菜沙拉,是否可以一样草草杯盘供笑语?尽管我嗜好捣鼓相对复杂的饭菜,但我心里更期待简单的客人;只有彼此不拘礼节,你我才是天地间自由的吃货,饱食之后才不会再受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