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里外故人心

谢益辉 2020-02-28

在奥马哈这里住了六年的中国邻居终于要搬走了。我感到很可惜:就这么放弃了天高任鸟飞的优渥农村生活,去投奔大城市的车水马龙。作为四年的邻居,昨天我张罗了一桌饭菜为他们一家三口饯行,然后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顺便讲个冷笑话:因为女主人英文名叫朱丽叶,我这次便生平第一次做了一道糯米藕。为什么呢?因为朱丽叶与罗密欧(糯米藕)最搭啊……

他们家的女儿比我家大娃小两个月,从一岁起就一起玩,直到现在四岁半。前天他们一起玩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你们以后就见不到了,要互相写信哦。他们点头,但显然不知道写信是什么意思。在昨天的散伙饭上,除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另一句在我脑子里萦绕的是白居易的“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我在想,这两个小家伙,未来还能否忆起他们经历的第一次人生离别、是否能体会白居易这句诗呢?

邻居女主人的父亲与我性情相投,可算是忘年交,有不少观念都很相似。例如这位外公还会从国内往美国给女儿写信。这倒不是因为他六七十岁不懂“高科技”——相反地,他非常能接受高科技与现代事务,网银、手机、电子邮件都玩得转,还有勇气和能力用英语跟美国人对话。我没与他聊过写信的动机,但在我看来,写信这种慢思考与慢传递的方式比即时通信传达的情感力度要强得多,所以我跟两位小朋友嘱咐以后要写信。

电子时代消除了通信距离,其便利性自然不必说,但我感觉其副作用也很明显:夹杂着表情符的支离破碎的句子、看都看不过来的高频率即时消息,都在冲淡人心的概念(而心是生命的别名)。且不说坐下来写一首诗表达对友人的思念了,恐怕连三五句普通的完整句子都难以写出来,因为我们太适应这种想到什么立刻说什么的交流方式了,渐渐失去了系统思考与全面表达的能力;就算不是失去,也是渐渐不再在乎这种能力。或者我更极端地问一下:当如今所有人都随时在“手机的那一头”时,我们还会深切思念谁?如果失去了时间的沉淀,那么“眼中的遗憾和心底的伤感”将如何找到停泊的港湾?若非折花时“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抑或皎月下“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的遗憾,古诗十九首的余音何以千年不绝?生命与速度应有个比例,我们失去了一个又一个氛围

翻了一下手机,里面包含邻居小公举的照片一共只有三张。其中一张是和我家大娃在尿布纸箱子里分站两头相对而笑(那时我每天晚饭后带他去邻居家玩,有时把他装在尿布箱子里搬过去“送货上门”),于是以此为题、并借香山居士那句诗压阵,也来凑一首:

哇哇学语忆犹新,沦沦岁月蹒跚行。
啼痕笑颜皆童稚,哪堪世事亦无定。
两小无猜对眸嬉,四载有尽如梦醒。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

白居易得感谢这二千里的物理阻隔。要是没有这二千里,他可能不会对月思人并写下千古流传的诗句;只有二千里的隔离才能让他静下来、独自托出自己明晰的故人心。如今的故人心,似乎已经模糊地溶解在手机屏幕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