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我的人应该都知道我受丰子恺的影响很大。丰子恺以漫画出名,但我的绝大多数时间花在读他的文章上,对其漫画反而不甚了解(但他画画的经历也让我对竹久梦二的画产生过短暂的兴趣)。丰子恺对我影响最大的文章有三篇,分别是《儿女》、《阿难》以及一篇序《怀李叔同先生》。
《怀李叔同先生》我在 2017 年元旦重出博客江湖时提过,丰子恺对李叔同的“认真”的刻画,让我感到震撼。每重读一遍,对我都是一次警醒的机会。无论是做翩翩公子,还是当老师,或是做道人,抑或和尚,都要认真。
当时我也提了《阿难》,并在去年又重提一次。结合我这几年读到的一些英年早逝作者的作品,我开始觉得追求生命的长短毫无意义。很多人在我这个年龄已经离世,但他们度过的短暂一生比我要有意义得多。如果生命长短都已经不再锁得住我,那么人生中种种追求的优先级也就会明了许多。
《儿女》
回想四个月以前,我犹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从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载上火车,送回乡间,关进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独居了四个月。这举动究竟出于什么旨意,本于什么计划,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相信。其实旨意与计划,都是虚空的,自骗自扰的,实际于人生有什么利益呢?只赢得世故尘劳,做弄几番欢愁的感情,增加心头的创痕罢了!
当时我独自回到上海,走进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绝地浮起这两句《楞严》经文:"十方虚空在汝心中,犹如白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间里的篮钵、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三年来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尽行送给来帮我做短工的、邻近的小店里的儿子。只有四双破旧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为什么缘故),我不送掉,拿来整齐地摆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后来看到的时候常常感到一种无名的愉快。直到好几天之后,邻居的友人过来闲谈,说起这床下的小鞋子阴气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痴态,就把它们拿掉了。
朋友们说我关心儿女。我对于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的时候。但我自以为这关心与悬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种更强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顾自己的画技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因为我的儿女都是孩子们,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我对于儿女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他们成人以后我对他们怎样?现在自己也不能晓得,但可推知其一定与现在不同,因为不复含有那种加味了。
回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谢。然而一旦回到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自伤了。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
有一个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领了四个孩子——九岁的阿宝、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到小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阳的红味渐渐消减,凉夜的青味渐渐加浓起来。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发,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喜,非发泄不可了。最初是三岁的孩子的音乐的表现,他满足之余,笑嘻嘻摇摆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发出一种像花猫偷食时候的"miaumiau"的声音来。这音乐的表现立刻唤起了五岁的瞻瞻的共鸣,他接着发表他的诗:"瞻瞻吃西瓜,宝姐姐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吃西瓜。"这诗的表现又立刻引起了七岁与九岁的孩子的散文的、数学的兴味:他们立刻把瞻瞻的诗句的意义归纳起来,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于是我就做了评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们的作品。我觉得三岁的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欢喜的感情。五岁的瞻瞻把这欢喜的感情翻译为(他的)诗,已打了一个折扣;然尚带着节奏与旋律的分子,犹有活跃的生命流露着。至于软软与阿宝的散文的、数学的、概念的表现,比较起来更肤浅一层。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人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天地间最健全者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我实在不敢受他们"父亲"的称呼,倘然"父亲"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来任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我─一我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因为我的手足的筋觉已经由于屡受物理的教训而深深地养成一种谨惕的惯性了。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我的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他们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上……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哼喝他们,夺脱他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们的小颊。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却,终于变批为抚。因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我——我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的缘故。孩子们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像我们的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儿女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常奇怪。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朋,同类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儿女。世间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我真不解他们的心理。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1928年夏作于石门湾平屋。
《儿女》一文中四个孩子吃西瓜的描写,便是我当年开始看丰子恺文章的引子。文中他赞美了孩童的天真,并反省了成人的病态。文末一段也让我印象尤为深刻: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当年初读这篇文章只是觉得四个孩子吃西瓜可爱,后来自己有了孩子后,便更真切体会到孩童那种无拘无束和忘我的天真。与他们相比,成年人某种程度上确实都是活在种种束缚下的残废者。孩童仅仅是凭想象和最简单的道具,就可以玩得非常投入和开心,而成年人却总是欲壑难平、要寻得一份开心通常得付出高昂的代价。给孩子胡诌故事时,只需要在里面埋一个梗,便可重复利用它无数次,而且次次见“笑”;而成人呢,你给他五百块钱放桌上他都笑不出来。
这篇文章中,丰子恺觉得世间人与人最自然最合理的关系莫如朋友关系,这也是我深切认同的。他与我都不在乎伦常关系。孩子虽然智力上暂时不如我们,但行为上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也可以是我们的老师。写到这里,我想起总是有人见我二话不说纳头就拜,而我总是一把扶起,说爱卿平身不必如此,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什么粉丝;若瞧得上我,就当个朋友就好了。而我自己对一些师长也是擅自把他们当朋友。
今日再提我也很喜欢的另外几篇:《自然》《一副“绝缘”的眼镜》和《教育的艺术》。
《自然》
“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路上的褴褛的乞丐,身上全无一点人造的装饰,然而比时装美女美得多。这里的火车站旁边有一个伛偻的老丐,天天在那里向行人求乞。我每次下了火车之后,迎面就看见一幅米叶(米勒)(Millet) 的木炭画,充满着哀怨之情。我每次给他几个铜板——又买得一幅充满着感谢之情的画。
女性们煞费苦心于自己的身体的装饰。头发烫也不惜,胸臂冻也不妨,脚尖痛也不怕。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上。我们反在她们所不注意的地方发见她们的美。不但如此,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反而妨碍了她们的真的女性的美。所以画家不许她们加上这种人造的装饰,要剥光她们的衣服,而赤裸裸地描写“神”的作品。
画室里的模特儿虽然已经除去一切人造的装饰,剥光了衣服;然而她们倘然受了画学生的指使,或出于自心的用意,而装腔作势,想用人力硬装出好看的姿态来,往往越装越不自然,而所描的绘画越无生趣。印象派以来,裸体写生的画风盛于欧洲,普及于世界。使人走进绘画展览中,如入浴堂或屠场,满目是肉。然而用印象派的写生的方法来描出的裸体,极少有自然的、美的姿态。自然的美的姿态,在模特儿上台的时候是不会有的;只有在其休息的时候,那女子在台旁的绒毡上任意卧坐,自由活动的时候,方才可以见到美妙的姿态,这大概是世间一切美术学生所同感的情形吧。因为在休息的时候,不复受人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动。“任天而动”,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态出现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态都不自然,也就是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装着在舞台上演剧的优伶的神气,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气,或庙里的菩萨像的神气,又好像正在摆步位的拳教师的神气。因为普通人坐在照相镜头前面被照的时间,往往起一种复杂的心理,以致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全身紧张得很,故其姿态极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头抬高点!”“眼睛看着!”“带点笑容!”内面已在紧张,外面又要听照相者的忠告,而把头抬高,把眼钉住,把嘴勉强笑出,这是何等困难而又滑稽的办法!怎样教底片上显得出美好的姿态呢?我近来正在学习照相,因为嫌恶这一点,想规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专照风景与静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布置的静物。
人体的美的姿态,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凡美的姿态,都是从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态,即舒服的时候的姿态。这一点屡次引起我非常的铭感。无论贫贱之人,丑陋之人,劳动者,黄包车夫,只要是顺其自然的天性而动,都是美的姿态的所有者,都可以礼赞。甚至对于生活的幸福全然无分的,第四阶级以下的乞丐,这一点也决不被剥夺,与富贵之人平等。不,乞丐所有的姿态的美,屡比富贵之人丰富得多。试入所谓上流的交际社会中,看那班所谓“绅士”,所谓“人物”的样子,点头,拱手,揖让,进退等种种不自然的举动,以及脸的外皮上硬装出来的笑容,敷衍应酬的不由衷的言语,实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觉得这种是演剧,不是人的生活。作这样的生活,宁愿作乞丐。
被造物只要顺天而动,即见其真相,亦即见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的不注意,不戒备的时候,瞥见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态。但倘对他熟视或声明了,这人就注意,戒备起来,美的姿态也就杳然了。从前我习画的时候,有一天发见一个朋友的pose(姿态)很好,要求他让我画一张sketch(速写),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头,换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项颈危坐在椅子里,教我来画……这等人都不足与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黄,能互相赏识其姿态,我们常常相对坐谈到半夜。老黄是画画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儿的姿态不自然,与我所见相同。他走进我的室内的时候,我倘觉得自己的姿势可观,就不起来应酬,依旧保住我的原状,让他先鉴赏一下。他一相之后,就会批评我的手如何,脚如何,全体如何。然后我们吸烟煮茶,晤谈别的事体。晤谈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动作中发见了一个好的pose,“不动!”他立刻石化,同画室里的石膏模型一样。我就欣赏或描写他的姿态。
不但人体的姿态如此,物的布置也逃不出这自然之律。凡静物的美的布置,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即顺当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卑近的例来说: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壶与一只茶杯。倘这茶壶的嘴不向着茶杯而反向他侧,即茶杯放在茶壶的后面,犹之孩子躲在母亲的背后,谁也觉得这是不顺当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时把这画成一幅静物画,其章法(即构图)一定也不好。美学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就是说多样的事物,合于自然之律而作成统一,是美的状态。譬如讲坛的桌子上要放一个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变化,即统一而不多样。欲其多样,宜稍偏于桌子的一端。但倘过偏而接近于桌子的边上,看去也不顺当,不妥帖,不安定。同时在美学上也就是多样而不统一。大约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线左右,恰到好处,即得多样而又统一的状态。同时在实际也是最自然而稳妥的位置。这时候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长短,大约是三与五,至四与六的比例。这就是美学上所谓“黄金比例”。黄金比例在美学上是可贵的,同时在实际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学的“均衡”与美学的“均衡”颇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携重物时左手必须扬起,以保住身体的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绘画上也是均衡的。兵队中“稍息”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全部搁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谓“多样的统一”,“黄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则,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过是人们窥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论文学的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论绘画的人说,“天机勃露,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本文篇末原未署日期。这里所署的日期是发表在《小说月报》时篇末所署。在新中国成立后作者自编的《缘缘堂随笔》(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11月初版)中,篇末误署为:1926年作。—— 编者注
在《娃的照片》一文中,我提过《自然》一文。现在我给娃照相已经大幅减少;即使给他们照,也从不会让他们摆拍,而只是偷拍或抓拍。我不想让孩子有太强的活在摄像头前的感觉,也不想事后再给他们看手机里经过别人人工挑选的他们自己的特定形象,而是让他们尽量自然地玩耍,我自己在一旁多用眼睛暗自观察、享受这些自然而完整的画面。丰子恺说他宁可做自然的乞丐,也不愿做整日装腔作势、敷衍应酬的富贵之人。我虽然还没足够的豪气讲这话,但我也追求做一个透明而坦诚的人(当然,我大概也做不到完全透明)。
《一副“绝缘”的眼镜》
我们幼时在旷野中游戏,经验过一种很有趣的玩意儿:爬到土山顶上,分开两脚,弯下身子,把头倒挂在两股之间,倒望背后的风景。看厌了的田野树屋,忽然气象一新,变成一片从来不曾见过的新颖而美丽的仙乡的风景!远处的小桥茅舍,都玲珑得像山水画中的景物;归家的路,蜿蜒地躺在草原之上,似乎是通桃源的仙径。年纪大了以后,僵硬起来,又拖了长袍,身子不便再作这种玩意儿。久不亲近这仙乡的风味了。然而我遇到风景的时候,也有时用手指打个圈子,从圈子的范围内眺望前面的风景。虽然不及幼时所见的那仙乡的美丽,似乎比平常所见也新颖一点。为什么从裤间倒望的风景,和从手指的范围内窥见的风景,比平时所见的新颖而美丽呢?现在回想起来,方知这里面有一种奇妙的作用。其关键就在于裤间的“倒望”和手指的“范围”。因为经过这两种“变形”,打断了景物对我们的向来的一切“关系”(例如这是吾乡的某某桥,这是通林家的路),而使景物在我们眼前变成了一片素不相知的全新的光景。因此我们能撇开一切传统实际的念头,而当作一种幻象观看,自然能发现其新颖与美丽了。这“变形”的力真伟大!它能使陈腐枯燥的现世超升为新奇幻妙的仙境,能使这现实的世界化为美的世界。
现在我可以不必借助于这种“变形”的力。我已办到了一副眼镜。戴了这眼镜就可看见美的世界。但这副眼镜不是精益、精华等眼镜公司所卖的,乃从自己的心中制出。牌子名叫“绝缘”。
戴上这副“绝缘”的眼镜,望出来所见的森罗万象,个个是不相关系的独立的存在物。一切事物都变成了没有实用的、专为其自己而存在的有生命的现象。房屋不是供人住的,车不是供交通的,花不是果实的原因,果实不是人的食品。都是专为观赏而设的。眼前一片玩具的世界!
然而我在料理日常生活的时候,不戴这副眼镜。那时候我必须审察事物的性质,顾虑周围的变化,分别人我的界限,计较前后的利害,谨慎小心地把全心放在关系因果中活动。譬如要乘火车:看表,兑钱,买票,做行李,上车,这些时候不可以戴那副眼镜。一到坐在车中的窗旁,一切都舒齐了,然后拿出我那副“绝缘”的眼镜来,戴上了眺望车窗外风景。……在马路上更不容易戴这副眼镜。要戴也只能暂时的一照,否则会被汽车撞倒。如果散步在乡村的田野中,或立在深夜的月下,那就可以尽量地使用这眼镜。进了展览会场中,更非戴这副眼镜不可了。
这眼镜不必用钱购买,人人可以在自己的心头制造。展览会的入场诸君,倘有需要,大可试用一下看。我们在日常的实际生活中,饱尝了世智尘劳的辛苦。我们的心天天被羁绊在以“关系”为经“利害”为纬而织成的“智网”中,一刻也不得解放。万象都被结住在这网中。我们要把握一件事物,就牵动许多别的事物,终于使我们不能明白认识事物的真相。譬如看见一块洋钱,容易立刻想起这洋钱是银币,可以买物,可以兑十二个角子,是谁所有的,对我有何关系……等种种别的事件,而不容易认知这银板浮雕(洋钱)的本身的真相。因此我们的心常常牵系在这千孔百结的网中,而不能“安住”在一种现象上。世智尘劳的辛苦,都是这网所织成的。
习惯了这种世智的辛苦之后,人的头脑完全受了理智化。在无论何时,对于无论何物,都用这种眼光看待。于是永远不能窥见事物的真相,永远不识心的“安住”的乐处了。山明水秀,在他只见跋涉的辛劳;夜静人闲,在他只虑盗贼的钻墙。人生只有苦患。森林在他只见木材,瀑布在他只见水力电气的利用,世界只是一大材料工场。——甚至走进美术展览会中,也用这种眼光来看绘画。一幅画在他的眼中只见“某画家的作品”,“定价若干”,“油画”,“画的是何物”,……各种与画的本身全无关系的事件。有时他赞美一幅画,为的是这幅画出于大名家的手迹,或所画的是名人的肖像。荣华富贵的象征(凤凰牡丹等),容貌类似其恋人的美女。……有时他非难一幅画,为的是这幅画中的事物画得不像,看不清楚,或所画的是褴褛的乞丐,伤风败俗的裸女,……他只看了展览会的背部,没有看见展览会的正面;只看了画的附属物,没有看见画的本身。
假如有这样的入场者,我奉劝他试用我前面所说的那副“绝缘”的眼镜。
一九二九年清明写于石湾。
注:原标题为《看展览会用的眼镜——告一般入场者》
《一副“绝缘”的眼镜》在社交媒体和注意力经济时代很值得一读,而在这个疫情期间更是值得重读,因为它推崇偶尔的与世隔绝、斩断一切尘缘关系后再去看一样事物。其实即使是在疫情的物理隔离期间,我想多数人的眼睛和脑子仍然没有隔离,反而是在一张虚拟之网中越陷越深。
《教育的艺术》
原本我们初生入世的时候,最初并不提防到这世界是如此狭隘而使人窒息的。
我们虽然由儿童变成大人,然而我们这心灵是始终一贯的心灵,即依然是儿时的心灵,只不过经过许久的压抑,所有的怒放的、炽热的感情的萌芽,屡被磨折,不敢再发生罢了。这种感情的根,依旧深深地伏在做大人后的我们的心灵中。这就是“人生的苦闷”根源。
我们谁都怀着这苦闷,我们总想发泄这苦闷,以求一次人生的畅快。艺术的境地,就是我们所开辟的、来发泄这生的苦闷的乐园。我们的身体被束缚于现实,匍匐在地上。然而我们在艺术的生活中,可以暂时放下我们的一切压迫与负担,解除我们平日处世的苦心,而做真的自己的生活,认识自己的奔放的生命。我们可以瞥见“无限”的姿态,可以体验人生的崇高、不朽,而发现生的意义与价值了。艺术教育,就是教人以这艺术的生活的。知识、道德,在人世间固然必要,然倘若缺乏这种艺术的生活,纯粹的知识与道德全是枯燥的法则的纲。这纲愈加繁多,人生愈加狭隘。
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把创作艺术、鉴赏艺术的态度来应用在人生中,即教人在日常生活中看出艺术的情味来。倘能因艺术的修养,而得到了梦见这美丽世界的眼睛,我们所见的世界,就处处美丽,我们的生活就处处滋润了。
艺术教育就是教人用像作画、看画一样的态度来对世界;换言之,就是教人学做孩子,就是培养小孩子的这点“童心”,使他们长大以后永不泯灭。童心,在大人就是一种“趣味”。培养童心,就是涵养趣味。大人与孩子,分居两个不同的世界。儿童对于人生自然,另取一种特殊的态度,即对于人生自然的“绝缘”的看法。哲学地考察起来,“绝缘”的正是世界的“真相”,即艺术的世界正是真的世界。人类最初,天生是和平的、爱的。所以小孩子天生有艺术态度的基础。世间教育儿童的人,父母、老师,切不可斥儿童的痴呆,切不可把儿童大人化,宁可保留、培养他们的一点痴呆,直到成人以后。因为这痴呆就是童心。童心,在大人就是一种“趣味”。培养童心,就是涵养趣味。小孩子的生活,全是趣味本位的生活。我所谓培养,就是做父母、做老师的人,应该乘机助长,修正他们的对于事物的看法。要处处离去因袭,不守传统,不照习惯,而培养其全新的、纯洁的“人”的心。对于世间事物,处处要教他用这个全新的纯洁的心来领受,或用这个全新的纯洁的心来批判选择而实行。
认识千古大谜的宇宙与人生的,便是这个心。得到人生的最高愉悦的,便是这个心。赤子之心。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孩子的本来的心,这心是从世外带来的,不是经过这世间的造作后的心。明言之,就是要培养孩子的纯洁无疵、天真烂漫的真心,使成人之后,“不为物诱”,能主动地观察世间,矫正世间,不致被动地盲从这世已成的习惯,而被世间结成的罗网所羁绊。
常人抚育孩子,到了渐渐成长,渐渐脱去其痴呆的童心而成为大人模样的时代,父母往往喜慰,实则这是最可悲哀的现状!因为这是尽行放失其赤子之心,而为现世的奴隶了。
注:原标题为《学会艺术的生活》
有时候我跟人说育儿根本不必看市面上的任何育儿书籍或教程,那些大约都是忽悠(了解一下涉及生命安全的必要知识就好,例如头部重摔之后不要哄睡着),看它们还不如读丰子恺的文章,例如前面的《儿女》以及这里要说的《教育的艺术》。文中丰子恺讲儿时怒放、炽热的感情到了成年就被种种规则束缚和压抑,而艺术就是发泄这压抑的苦闷的手段、让人生更加开阔。文章最后他一贯呼吁成人要学习孩子的赤子之心: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孩子的本来的心,这心是从世外带来的,不是经过这世间的造作后的心。明言之,就是要培养孩子的纯洁无疵、天真烂漫的真心,使成人之后,“不为物诱”,能主动地观察世间,矫正世间,不致被动地盲从这世已成的习惯,而被世间结成的罗网所羁绊。
常人抚育孩子,到了渐渐成长,渐渐脱去其痴呆的童心而成为大人模样的时代,父母往往喜慰,实则这是最可悲哀的现状!因为这是尽行放失其赤子之心,而为现世的奴隶了。
唉,保护孩子的赤子之心何其之难。
又及:上面三篇文章的全文我放在本页面的 HTML 源码注释中了,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右键查看源代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