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世界的规矩越来越特么多

谢益辉 2019-02-01

看了一篇《为什么千禧一代如此精疲力竭》(注意千禧一代指的是在千禧年附近成年的人,而不是千禧年出生的人)。中心思想跟我以前提过的《完美主义》有些类似。为什么这一代人总觉得疲于奔命呢?作者认为是我们生下来就深陷一个优化过程,什么都要追求最好,难以容忍失败和不完美。这种念头日复一日耗光了我们的精神力量,导致甚至一些日常小事我们都不想去处理,比如寄信。我不知道这个解释是否有道理,但说到寄信,我自己确实是懒得出门。有一次我想给人寄点腊肉,纸箱子找好了放门口放了两个月,最后愣是没能把腊肉装里面拿去邮局。我知道我该打电话约牙医洗牙了,但这念头动了不下二十遍了,还没打电话(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并不相信美国的牙医,认为他们总是没事找事、过度治疗)。

那篇文章里链接超多,我只点开了其中一个,讲当今社会家长对孩子的过度保护。这让我很有共鸣,恰好我前不久在《渴望》中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我们小时候玩的很多东西在现在看来都是极度危险的,现在的家长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小孩那样玩,比如爬树、玩刀、玩火。就别说这些了,甚至是连十岁小孩和六岁小孩两人独立走一公里去家附近一个公园都能惊动警察、被拖上警车送到儿童保护所去,然后上新闻。这个社会对小孩的谨慎保护真是到了神经兮兮的可笑地步。孩子无论玩什么,都要有安全守则;无论走到哪儿,总有一双或几双眼睛照看着他们,保持着对他们行为的绝对控制。文中临近结尾的地方有两句话说得很好:秩序的反面不是无序,而是自由;控制的反面不是混乱,而是自制。我们要维护孩子世界里的秩序,一定程度上就是剥夺在他们的自由;我们对他们保持控制,就是让他们无法学会自己控制自己。

像我这种狗爹养娃就是尽可能放养,然而如今就算放养,孩子其实也没多大自由。比如他们能去邻居家随意串门吗?不能。能爬树、翻栏杆吗?不能。放养基本只限于室内。他要从几级楼梯上往下跳,我就让他跳,不怕他摔。他要拿根棍子到处跑,就让他跑,不怕他摔一跤戳到眼睛。我发现让小孩自己去做一些看似危险的事情恰恰能尽早让他感受到危险,从而学会自己处理、避免危险。拿爬楼梯这事来说,俺娃和邻居家的娃可以对比一下。刚学会爬之后不久,俺娃开始挑战楼梯,我就有意没阻止他、也不扶他,他小心摸索了一阵子之后,就学会小心翼翼爬上楼梯、趴着溜下楼梯了(还不会走着下楼梯,因为站都没学会,就更不必说走了)。上下几次之后我根本就不看了,我干我自己的事情,任他随意爬上爬下。有没有摔过呢?当然有,但一共也就滚下来过一两次;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很小心,而且摔过之后会更小心。小娃质量轻、骨头软,其实非常经摔,况且楼梯上有地毯都是软的。邻居家娃则不然,看管非常细致,家长严禁她爬楼梯,结果等娃一岁好几个月、都学会走路了还不会上下楼梯。每次我带她在楼梯上玩时,她下楼梯完全没有危险意识,大跨步就要往下走,如履平地,于是每次我都得赶紧一把拽住她。

类似地,俺娃如今已经用面条机压过面条(有绞手指的风险)、摸过高压锅(在不算非常烫的情况下)、在我炸油条或麻花时感受过油锅的温度(当然不是把手放进去)、也帮忙往滚油锅里扔过面胚(我会演示如何尽量用压油花的方式入锅)、摸过菜刀(每次我只轻描淡写叮嘱一句: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被抽屉和门夹过手、骑自行车摔过跟头、跟我生过炉子玩过火、在我上屋檐挂灯的时候爬过梯子(当然不会爬到房顶,只爬三四步而已)。这里说的主要是三岁半的老大。老二的历程也差不多,只不过还没这么丰富。总之,我的原则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娃摔。

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

— 尼采

我们这代家长给娃树立的规则就已经够细枝末节了,要是老人来了,对娃的保护就更加夸张:上下楼梯时一步一随,爬沙发、爬凳子随时准备用手接着,凳子歪了赶紧帮忙扶正,娃遇到任何小困难一哼哼立马抱起来,娃站在冰箱前开冰箱都怕冰箱里的冷气吹到娃。我摊手表示很无奈,这娃有那么废柴吗。去年我跟一个朋友说我希望养出生气勃勃的娃,要尽最大努力避免养出那种只会白吃白喝、成天窝在沙发上玩手机打游戏的娃。我打从心底讨厌这样的娃,而我不希望将来我会厌恶自己的娃。我觉得这样的娃其实多半是大人的错:他们生下来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缺,生活没有盼头、没有渴望,除了玩手机打游戏还能干什么呢?在这个衣食无忧的年代,我们作为家长只能人为给他们制造一些渴望了,让他们的人生还有一点实质性的牵引力。比如我会大力控制糖或甜食在我们家的供应,我知道他爱吃,但很少给他吃;比如一袋小棉花糖周一到周五每天一粒已经吃了快两年还剩一半,超市收银员每次送的棒棒糖要么不吃、要么最多舔五分钟他就主动上缴了。而且几乎每次吃甜食,我都会问他几遍他做了什么事情值得这份奖赏。这是贯彻芒格的那句话

要得到你想要的某样东西,最可靠的办法是让你自己配得起它。

谢天谢地,在这种稀缺供应机制下,老大现在已经有了很不错的延迟满足能力、而且通常不贪婪,我不必费很大劲就可以说服他把好吃的东西留到第二天或以后吃(他是如此适应这个模式以至于有时候会主动把好吃的东西留一段时间之后吃),而且他要是无功受禄(没有理由就得到一个奖励),在欣喜的同时也会表现出理亏的表情。

在外人或老人看来,这简直太残酷,然而我觉得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明白什么叫坚实的幸福感。所有回报都必须对应劳动和付出。光靠开印钞机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发财致富的,只会造成通货膨胀。真正的爱不是放纵和一味满足或保护,而是确保娃能学会独立找到自己充实的幸福感,不用依赖我;我甚至都不在乎娃是否喜欢我。去年有一天老大冷不丁问了我一个问题:

爸爸你会死吗?

要是换作传统中国爹,估计一巴掌就呼上去了:你个龟儿子,敢咒我死。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懂这个问题,不过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啊。爸爸当然有一天会死。我这人虽然有点怕疼,但对死亡并没有多大恐惧。我的心态跟脱不花差不多:时时可死,步步求生。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在死亡命题下,我们再想想我们平时是不是总在操些不值一提的心。如果宠他、保护他的人死了之后他还没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以及拥有持续寻找幸福的本领,他这漫长的一生该如何度过?我们为他一时挡下的困难、痛苦都会在将来人生的某一刻以更大的体量袭来,到时候谁来帮忙挡?去年我说过我最担心的下一代教育问题就是他们可能会过度缺乏挫折教育。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回到最初那篇千禧一代的文章上,我觉得一定程度上千禧一代就是这农夫,愁天愁地愁空气,下一代则是那公子王孙。

路太平整啦,太中规中矩啦,太无聊啦。新新牧童们,没机会再在路上为人指杏花村,不能再骑黄牛、捕鸣蝉,也无处拾得旧刀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