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一篇读者来信和编者回信,讲的是一位绝望的读者,作为一个三十五岁的青年妇女,觉得自己的一生失败透顶、一事无成、形影相吊。读完来信,我停了两分钟,想了一下如果换我会怎样回信,但也没想出什么好的角度。我只注意到这位妇女有一句说自己曾经擅长写作、有诗意、热情和好奇心,这是她在整封信中唯一一处把自己描述为一个正面的形象,但也只是针对过去的自己。我要是来分析这个案例,我可能会问那个正面的形象是何时以及如何迷失的,因为诗意、热情、好奇都是很珍贵的品质。就像《火影忍者》中的风影我爱罗对土影振聋发聩的提问:你是何时开始失去自我的?
编者回信的重点在一个词:羞愧。她认为这位读者终日沉浸在羞愧的情绪中,导致世界观都扭曲了;首先需要接受自己的这种负面情绪,然后才有跳出这个坑的可能。
可能是由于这位读者强调了几次自己的年龄的缘故(仿佛三十五岁已是人生暮年),编者回信时也努力驱除她的这种年龄偏见。她举了一个在飞机上偶遇的九十三岁老奶奶的例子。真是巧了,我八年前也提过一个九十三岁的老奶奶。人家九十三岁了还能一个人坐飞机、考驾照,你三十五岁的人发个屁愁。
这全都不是我想说的主题。我在看她对这个老奶奶的描述时,意识到我对父辈以及更上一辈的故事所知寥寥。那位老奶奶成长于美国禁酒令时期,但她依然有很多离奇的故事以及好朋友,她的一生至少看上去是很有趣的。这让我又一次想到前面的《文明及其缺憾》,因为我们生活物质条件丰富的同时,似乎并没有带来更多的幸福感;这位来信的读者不知道有多大程度的代表性,总之她对自己的生活深感空虚,但要是从上一辈人眼中来看,她简直就是生活在蜜罐子里。
一个多月前,我去一位老爷爷家帮他捣鼓一个电子设备。闲聊时他讲了一件大约七十年前的事,与这位老爷爷的具体人物关系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对兄妹(抑或姐弟)因为条件太艰苦,在老家缺衣少食、难以维持生计,妹妹就被迫去台湾看看能否谋生。她坐船告别哥哥之后,就跟家里断了音信。直到她自己已经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才最后得知自己的哥哥那年在分别之后没过多久就死了。也就是说,她哥哥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了,她的大半生都活在一个以为哥哥还活在大陆那一头的幻想里;刹那间,心中几十年来哥哥在岸上挥手告别的那个画面碎了。听了这故事,我想今世以及后世之人,是否还能理解什么叫魂牵梦绕,或什么叫李清照说的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
要是我没有偶然听到这个故事,或者没把它写下来,它大概很快也就要永远消失了。这种事情放在今天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通信是如此便利。一定程度上,通信的高频率也降低了情感强度,因为珍贵往往诞生于稀缺。
我大约五六岁的时候,邻居家的一个婴儿因为大人没看好,自己爬到池塘里淹死了。我隐约记得她家的大人把她倒提着想把水抖出来,但还是无济于事。那是我第一次见闻婴儿夭折,但那时候我对死亡没什么概念。等到我二十八岁,我听闻了我身边的第二例婴儿死亡。那也是在一次上一辈人之间的闲聊中,我偶然听到我姑妈跟别人说她原来生的是双胞胎,后来因为姑父有一次拉肚子上厕所没洗手,导致其中一个孩子感染,最后夭折了。我当时非常震惊,我长那么大,从不知道原来我那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表哥还曾经有个双胞胎兄弟,这完全不可想象,顿感人生如梦幻泡影。
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上一辈生离死别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