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读(四):暝色入高楼

谢益辉 2021-12-31

  1. 李白的《菩萨蛮》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首词。今日在他人的赏析中重读,才注意到“暝色入高楼”这句的妙处。高楼上的人忘了时间,不觉中暝色渗入。

  2. 李泽厚早在一九九六年就预测到了人会成为机器的奴隶?这正是如今的我的感受。我们已经太难摆脱电脑和手机的支配。作为创造软件工具的码农,我已经开始时不时怀疑自己——我们号称一直在创造更高效的工具,但人的生活真的因此变好了吗?每一样新工具出现,都需要人花费时间去学习,而更糟糕的是,这些工具的寿命还难以预测,也许三五年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又有新的轮子被制造出来,或是旧工具没人再维护,所以可怜的用户们就像马戏团的狮子,以为自己很威武、有无数的选择,但实际上是被人赶着跳过一个个火圈。

  3. 因为经常听到有机食物的信仰,于是查了一下有机牛奶与普通牛奶的对比:一、有机牛奶的维生素 E、铁、多不饱和脂肪酸含量略高于普通牛奶,但因此增加的营养价值十分有限;二者的钙、钾、钠含量差不多。有机牛奶的碘和硒含量低于普通牛奶,热量、饱和脂肪、蛋白质略高于普通牛奶。二、有机牛奶农场正常情况下不使用抗生素,普通农场用,但 FDA 对于肉、奶制品中的药物残留量有严格规定,因此普通牛奶中的抗生素残留会被控制在安全水平。有机牛奶在 137.8 度下消毒 2 秒,普通牛奶在 71.7 度下消毒 15 秒;有机牛奶的消毒温度更高,因此储存时间可以更长。三、有机农场可能对环境的可持续性发展更有益,但尚无定论。

    类似地,前段时间听一个朋友说便宜鸡蛋里有太多激素残留,对身体不好,所以他们只买有机鸡蛋。我查了一下,养鸡行业并不使用激素(而养牛的会用)。鸡肉产量的大幅提升并不是因为激素,而是靠其它手段;对鸡使用生长激素既麻烦又不划算。另外,人体自身每天分泌的激素量远大于我们从食物中获取的激素。

    有人声称有机牛奶比普通牛奶好喝,我觉得两种牛奶味道上的差异还是比较容易感知的,尽管营养价值上没什么差异。也有人声称有机鸡蛋更好吃,这我就有点怀疑了。这篇文章里提到的试验表明:如果不对鸡蛋作外观上的处理(即:不满足双盲试验的条件),受试者觉得有机鸡蛋更好吃,但这可能是因为有机鸡蛋在颜色上有独特的特征,受试者可以识别出来,从而产生了心理作用;如果将鸡蛋染色,受试者无法识别它是有机还是普通鸡蛋,味道上的差异就消失了。那么,有机鸡蛋更“健康”吗?这篇文章说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健康的指标难以确定。

  4. 去年初我说我们的同情心如注意力一样在被无限稀释,今天读到卢梭也有类似的论述(我也一直认为对陌生人好比对身边人好要容易很多倍):

    卢梭批判说,一些人之所以爱远方的人,正是为了避免爱他们的邻居,免除自己对邻人的义务。他在为《百科全书》写的“政治经济”词条中坦率地承认:“人性这情感,若要将它延展至全世界,它大抵会蒸发、变弱。”关键的是“要对身边的人好”。

    同情应该高调吗?亚当斯密的这个视角很有启发性:

    斯密大概提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极力主张不要太折腾。他认为人类生活的不幸和混乱,其主要原因似乎在于对一种长期处境和另一种长期处境之间的差别估计过高。而过高估计贫穷和富裕之间的差别的其实是贪婪;过高估计地位之间的差别的是野心;过高估计湮没无闻和闻名遐迩之间的差别的是虚荣。如果情况的确是如斯密所说的这样,那么,帮助相对的贫穷者可能只是将财富从原来的富人那里拿走给了那些同样贪婪、甚至更贪婪的人们那里,只是让一些财富调换了主人,而且,我们还失去了勤劳节俭、慷慨大度等德性的表现机会,失去了激励社会向上的机会。

    斯密甚至说,“查看一下历史文献,收集一下在你自己经历的周围发生过的事情,专心考虑一下你或许读过的、听到的或想起的个人或公众生活中的几乎所有非常不成功的行动是些什么,你就会发现,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当事人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很好,应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没有平静就不会有享受;哪里有理想的平静,哪里就肯定会有能带来乐趣的东西。”帕斯卡尔说,“人类之所以不幸,皆源于他不甘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伏尔泰《老实人》中的主角,走遍了世界,也是老老实实回到自己家里种自己的园地。这样首先安顿好自己,把自己打造成器,或许反而可以减少让人怜悯的同情而更有条件给人以援手。

  5. 读白居易《忆江南》时顺便读到杜甫一句“山青花欲燃”,不知道为何以前完全没注意过这一句。前面几句我们应该都很熟悉。这个“燃”字比喻太强力。柳永的一首《木兰花慢》中也有一句类似的“正艳杏烧林”。

  6. 感觉《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社会,就是公正的吗?》这标题没取好。“优绩至上主义”(meritocracy)固然应该批判,但对这个标题所问的问题,我觉得答案应该没什么争议性——努力能成功的社会,应该是公正的。一个不努力或不怎么努力就能成功的社会,显然更容易不公平。我觉得优绩至上的问题在于:一、用市场回报来定义成功(比如收入、地位),这种定义是危险而狭隘的;

    基于对优绩制的批判,桑德尔希望人们能够重新思考市场、竞争、成功等话题,逐渐修正对“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这一观念的极端拥护,更多地看到制约人们成功的许多结构性因素,并找回对社群、共同体的责任感、谦卑和感恩。他也呼吁一种新的“贡献正义”,即不再过于重视用市场回报界定一个人是否成功,而是让对优绩的判定更多地基于一个人所作贡献的道德重要性。例如收入微薄的教师、护工,是否在成就上就低于年入百万的娱体明星?

    二、让所谓的精英们变得自大,认为成功是努力的结果,而事实上成功的可能原因太多了,最容易被忽视的就是运气

    三、因为努力与成功之间的唯一逻辑映射,某种程度上暗示了那些没有拿到“优绩”的人不够努力或者懒散,比如没能进入顶尖大学的学生就纯属素质差一些。这显然也是不对的。

  7. 读到一首《哑孩子》,但我可能是太愚钝,不太能理解这种诗。总体感觉是这种语言极其怪异。我的理解只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被夺走,但为什么是蟋蟀呢?以及为什么是蟋蟀的王?有一种想发声但无法发声的模糊感觉。

  8. 因为狗主的一篇小说引用了几句寒山诗,我便接着翻了翻他其它的诗句。有些句子确实是很白话,如:

    不自见己过,如猪在圈卧。不知自偿债,却笑牛牵磨。
    人生在尘蒙,恰似盆中虫。终日行绕绕,不离其盆中。

    读前两句,深感照镜子是一项重要能力。读后两句,佛家意味浓厚;并非我不知自己是盆中虫,只是这盆的存在可能也是有必要的,何尝不是修行的一部分。

  9. 我们为什么上瘾?从文中我刚知道单纯的毒品使人上瘾的比例很低(10-20%)。文中还提到一个老鼠公园试验,说环境因素会影响成瘾(环境压力大更容易养成瘾),但我简单看了一下维基百科,这个试验结论似乎并不那么确凿。

    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其运作的原则就是要挑动人体内的每根神经,并且让它们维持在最高度的人为紧张状态,要把人类的每个欲望逼到极限,并且尽量制造出更多新的欲望与人造的渴求,为的是要我们的工厂、出版社、电影公司以及所有其他从业者制造的产品来满足这些欲望和渴求。

    文中引用托马斯 · 莫顿的修士在 1948 年写的这段话,让我感觉确实预言很准。

  10. 2017 年我像盼红军一样盼着高科技保险公司 Lemonade 抵达我们这里,但今年读到一篇报道质疑这家公司,我觉得质疑也有道理;这个饼画得似乎太美好,而关于所谓高科技(人工智能)方面的描述也不是很透明。文中有个关于歧视的问题我倒是不太同意作者,但这可能是个道德悖论,没有正确答案;那就是,如果我们知道犹太人有点蜡烛的习惯,那么是否应该向他们收取更高的火灾保费?我觉得在天灾面前,应该人人平等,也就是缴纳同样的保费,这也是保险的意义;但在人祸面前,也许应该考虑个体差异,高风险的人群应该相应多承担一些保费(不然为何有过事故的司机其保费要涨呢)。要是我们明知有一群人喜欢点蜡烛,却收取同样的保费,那也就是那些不点蜡烛的人群需要为这些人的火灾买单,这是不是另一种不公平?

  11. 2012 年有四位作者发表了一篇论文称,让人在文件开头签署诚实声明比在文件末尾签署能更好地保障文件中填写信息的真实性。今年,有几位作者分析了这篇文章中的一个试验数据,并得出结论数据可能是伪造的。这个分析中很有意思的一个角度是他们发现有一栏数据用了两种不同字体,结果顺着这个细微差异挖下去,发现字体背后大有文章(即重大造假嫌疑)。

    这篇探案报告的末尾附有四位原作者的反馈,也有点意思。在我看来,也就只有第四位作者是诚意满满。第三位作者是唯一拿数据的人(可能也是名气最大的一位),本来应该负最大的责任,但其答复也比较简单。当然,人都会犯错,不能一板子把人拍死,且看今后这些司机还会不会出同样的翻车事故吧。

  12. Git 邮件列表中关于主分支重命名的讨论可能看三天都看不完……此事我也是几乎完全不理解。我理解 master 一词也许会对某些人有伤害,会引发他们的奴隶制创伤。问题是,这件事表面上只是一个词的修改,但这一个词的改动要牵涉到全世界的 Git 用户,每个人在每个项目中都要付出一两分钟时间,而且每个下游用户也要同样付出时间作出相应的修改,还有代码、文档、测试都需要修改,可谓牵一发而动全世界。我在政治正确压力下,把我能改的库都改了,剩少数几个库还有一些技术顾虑,暂时还没改。我不理解我们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到底是谁受益了?读了这么多讨论,我没见到一个奴隶或奴隶后人站出来说,master 这个词让我感到受伤;也没有见到一个奴隶或奴隶后人在看到改名之后站出来说,感谢你们为我们考虑。我不否认可能存在这样的人,但那些摇旗呐喊要改名的人,你们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让所有人都付出代价,你们在拯救谁?

    这个问题有答案吗?有边界吗?我觉得都没有。如果 master 一词伤人,那我们以后要不要把主卧(master bedroom)、硕士(master of science/art)等含有这个词的名称都改掉?如果你辩称,这些词都与奴隶制无关啊;那么是谁说 Git 里的 master 分支就与奴隶制有关了呢?如果伤者为大,那么谁都可以做世界的主人——我只要宣称受伤,那么你们就得依我的。那么到最后,我们都要攀比谁更受伤了吗?要是我说主分支的“主”让无神论的我联想起宗教中的“主”,那么 main 这个词是不是也该改成一个不涉及“主”的词呢?要是我说英语让我想起在中学或课外补习班学英语的创伤,你们都不许讲英语,你们是不是也该闭嘴呢?一个无底洞。仿佛一场无聊的政治闹剧,就看哪个孩子的哭声大,奶就更多。这样下去,大家都比谁更能哭喊,而世界会变得多嘈杂,难以想象。

    川普开启了推特治国的元年,也开启了暴力喊话时代。

  13. 与上个话题相关的更深度延伸阅读是《美国人的玻璃心是怎么来的》。这篇七年前的文章到现在只能说更加适用今日的社会。文中提到的一个核心问题是情绪化思考(emotional reasoning),个人情绪压倒一切:只要你冒犯了我、让我感到不舒服,你就是错的、就该被惩罚。作者将这种保护机制称为“报复性保护”(vindictive protectiveness),就是为了保护一方,就一定要惩罚另一方。谈对校园霸凌的零容忍政策时,作者提到了 1999 年的哥伦拜恩校园枪击事件。类似的轰动全国事件(还有儿童绑架失踪案)让家长们迫切保护孩子,而想根除一切危险因素。比如那枪击案的两个凶手可能遭受过霸凌和孤立,那么就绝对不能再让霸凌发生。“零容忍”政策真的管用吗?还要打个问号。反复强调对霸凌的零容忍,可能会让孩子觉得自己不应该承受任何负面感受,负面感受可以被用来当作万能的武器,可以限制同学、老师的言行,因为主观的负面感受与霸凌之间的界限太模糊了。

    针对大学,作者引了美国大学教授协会的一句话(大学生在课堂上是应该被挑战而不是被保护的):

    The presumption that students need to be protected rather than challenged in a classroom is at once infantilizing and anti-intellectual.

    作者认为在新生入学典礼上,与其教他们如何小心翼翼不(无意)冒犯到别人,不如多教一点认知行为疗法,让学生们学会应对无意的冒犯。无意的冒犯之所以能冒犯到人,多因为被冒犯的人在认知上存在扭曲(这话说来太不政治正确了),所以文末列了十二种常见的认知扭曲,我觉得这个清单简直太有用了:读心、算命、蚂蚁变泰山压顶、贴标签、贬低正面、聚焦负面、无边推广、二歧思维、指责他人、杞人忧天、情绪即正义、固守负面念头。我也是被其中几种扭曲压了好几年,深受其害。

    文中反复赞扬了认知行为疗法,认为它与佛教、斯多葛主义等古老智慧是相通的,即:我们无法将世界改变为让我们舒服的样子,我们只能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从而让自己不再痛苦。几年前我在《爱比克泰德》中也引了一句类似的话:困扰人们的并非事物,而是他们对事物的看法。

  14. 在别人的《聪明的投资者》读书笔记中读到一句:

    要在长时间内取得比一般投资更好的结果,策略必须有别于大多数投资者或投机者所采用的的策略。

    感觉这个对育儿应该也适用。现在多数家长在育儿的投资上好像都是花钱为孩子报各种班,我是从来都不看好这种策略。我会呕心沥血亲自教孩子中文,我觉得这是一种长期投资,其回报来得比较慢,但复利巨大。回报不仅仅是可以受益终身的中文技能本身,更是学习习惯的养成,以及亲子之间的沟通模式探索(当然我得坦白,给注意力有限的小孩初学中文实在太难,头一年我会经常控制不住我的狗脾气、特别容易发怒,直到学完一千多字、让这件事固化为习惯)。我这种类型的投资者,似乎是个异类。大家都在报班、报班、报班、学钢琴、学钢琴、学钢琴。我感到奇怪的是,家长们对孩子的音乐技能热情这么高,为啥我从来听不到或看不到他们谈乐商呢。但凡他们能谈或写上三五段自己对音乐的感受,我就觉得还算可以理解,否则我感觉所有中国小孩都在学钢琴,此事总是有些荒谬,而且这也不符合我的差异化竞争策略。

  15. 2019 年我写《如何想静静》时,曾经搜寻一幅记忆中的漫画。后来有读者帮忙刨了出来,而我再搜它的来源时,搜到一篇文章分析为何现代人的生活如此压抑,里面引用了这幅图。这篇文章太符合我的愤青口味了,把我往遁世的道路上又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