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谢益辉 2020-02-12

来美帝已经十年有余。侨居他乡时间久了,有些故人旧事便会从心底泛起。这些年与我失联最久而我又最想联络的人便是我的中小学老师和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关于老师,在写完《卅载芳华》后,我通过我爹找我一位表哥联系到了初一的英语老师,其他老师仍然失联。而我在《腐乳》一文中提到的那位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前年冬天我也让我爹找来了联系方式。

去年过年时,他在他家门口随手拍了张照片发给我,说“回家啊”。他家离我家不远,互相都能看到。照片中左右各一棵秃树,靠着右边那棵秃树右边的就是我家的房子,房顶凸起的是个太阳能热水器。而他家门口的这片地,便是当年我们偷柚子的作案地点。

从闫小龙家门口看我家

就这样一张普通的照片,便可以勾起我在这么小一片区域的无数童年回忆。比如他家门口再往下是一个池塘,这是我们上小学的必经之路。我以前说“把桔子皮扔到池塘里”,以及把“水面风来”的“水”译作“池塘”,指的都是这个池塘。池塘边有一棵大树斜伸向水面,树冠很厚,上面缠满了藤条。有时候我们便爬到树顶躺着,就像躺吊床一样。下面就是池塘的水,要是不慎掉下去就完蛋了。村里的池塘每到冬天都会抽干水,把鱼全捞出来,所以冬天的池塘只能看见淤泥,而上面照片中的池塘也没有水,可能都看不出来是个池塘。

每当我想起这位小伙伴,我总不由自主把他跟鲁迅笔下的闰土联系起来。看到这张照片时,我于是也想起鲁迅《故乡》开头的一段: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有时候我在想,在美帝的冬天也有不少阴冷天,跟故乡的阴冷有什么区别呢?这张照片让我想起儿时的冬天我们经常仍然在漫山遍野地玩耍,那种阴冷是我们无法与之抗衡的阴冷,它时时环绕着我们。无论室内还是室外,全都一样的阴冷。在美帝,阴冷的时间不会持续太长,因为室内有暖气,出门有小汽车(有鉴于此,冬天里我在气温零上五度左右时便可以穿短裤拖鞋出门,反正在纯室外的时间也不会长)。

另外一样区别是阴湿的泥土。在高度现代化的美帝,通常看不到裸土地面,地面要么被水泥覆盖,要么被绿色植被覆盖,这大大改善了环境质量。我们离黄土地越来越远,生活质量当然是提高了不少,但我总感觉“大地母亲”这个词如今在我听来似乎“大地”和“母亲”已经联系不起来了。契诃夫有篇小说叫《醋栗》,里面有一段引起了我这个乡巴佬的共鸣:

我们完全跟农家孩子一样,白天晚上都待在田野上、树林里,看守马匹,剥树皮,捕鱼,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你们也知道,谁一生中哪怕只钓到过一条鲈鱼,或者在秋天只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看它们在晴朗凉爽的日子成群飞过村子,那他已经不算是城里人,他至死都会向往这种自由的生活了。

是啊,谁一生中哪怕只爬树掏过一个鸟窝,或者在冬天的田野里生过一堆火,或者在干涸池塘底带冰碴的淤泥上踩过一脚,他至死都会惦念乡村的泥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