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羞耻感

谢益辉 2017-02-25

前言:这篇日志观点很偏激,一竿子捅了好几条船,可能会招来很多刺客,所以先声明一下。文中部分观点尚在疑问状态,可能会随着我认识的加深而改变。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是有误伤君子,在此先行谢罪。


园主的一篇日志《职业羞耻感》戳中了几个我一直想扯但还没扯的话题。园主朋友的那句话也精确命中了我的价值观:

这么多聪明的人都去做广告/市场营销,想着怎么赚别人的钱,而不是为人类进步而奋斗真是可惜。

和园主一样,我比较排斥金融业,我知道这是一种偏见,但甩不掉这种偏见。实际上我针对的并不局限于金融业,而是任何我看不到通过劳动创造价值的迹象但又能挣钱的行业或行为,这里的“看不到”有两个可能的原因:一是我无知、不懂,二是确实没有创造价值。谈这个问题时,素来狂妄的我倒是没太有信心,我还是倾向于相信主要原因是我无知。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炒股1,我个人不炒股,也非常不屑于听那些通过炒股挣一大笔钱的例子,因为我感觉绝大多数股民炒股跟赌博也差不多,即使赚了钱,我也不明白这钱是什么机制生成出来的,以及它背后对应的劳动是什么。如果回报和劳动不能对应起来,我觉得在一个人得到回报时,这个社会里一定有人在给他背锅。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民后代,我时常疑心这个社会给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的待遇是很不公平的。农民种地,产出粮食,可以直接养活人;脑力劳动者中虽然有很多用聪明才智对社会作出重大贡献的人,比如从管理学和心理学的角度提高生产效率,但更多时候我是不解,实在不知道有些脑力劳动者的贡献到底是什么,到底凭什么他们能动动嘴就能吃饭,而农民就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举个例子,前年我听喜马拉雅的时候,把我本科时候的马哲老师的节目点开听了一遍,这个老师叫李海洋,当年在人民大学名声非常响亮,号称四大名嘴之一,深受欢迎。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课我当时听得一头雾水,每个字都是中文都能听懂,就是连起来之后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这情况跟后来我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一样一样的,我大概是跟马克思无缘吧。十三年之后我再听他的马哲课,听着听着真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为什么这样耍嘴皮子的人能在顶级大学里冠冕堂皇当教授、要钱有钱(考研班的金饭碗)要地位有地位,而世上尚有蝼蚁如杨改兰苟延残喘到活不下去要那样残忍杀死自己的四个孩子?

每念及此,我都心生一股羞耻感和无力感。羞耻是因为我懦弱地自顾自苟活着,我敲敲键盘就能轻松有饭吃,躲在美帝过着体面的生活。我很少深入谈社会问题(比如我的微博从来不转发社会问题),不是我不关注,而是我一直在默默考虑,到底我能做什么,然后就会生出无力感。与园主不同,我对我自己的职业本身倒没有什么强烈的羞耻感,我感觉我这两年做的事情还是有点价值的(虽然不能直接为社会创造价值,但希望有一些间接价值吧),我的羞耻感只是来源于那些用劳动直接创造了价值但活得远不如我的人,这就是我眼中的社会的终极不公。

当然,我绝对相信金融自有它的功用(比如集中成规模的资金会比散乱的资金更容易产生效率),金融业也肯定有人真的创造了价值,只不过这个价值链条对我来说太深奥了,不像种瓜得瓜那样直截了当。去年某微信群中有一个从事金融业的师弟说了一句“做啥无所谓,赚钱是硬道理,lmaooo”2,我看了之后大为光火,这样的人如何能成为人大校训所谓的国民表率社会栋梁?如果搞不清楚钱是怎么来的,我拿到手会觉得亏心。话虽这么说,实际操作中我也不能真的坚持这个原则。比如我一直搞不明白到底 401K(美国的退休福利计划)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到底退休之后那看起来高得没谱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样的人在拿这些钱做什么样的投资),到底是谁创造了那些价值。然而我还是会听从多数人的建议,按最大比例往里面投工资,尽管我常年都不太关心里面的钱到底在发生什么变化,多了少了我也不知道。3

当年我大力反结构方程模型,其实也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我没碰到过一个关心它的数学原理的人(搞清楚结构方程模型的似然函数来历就是我本科毕业论文的唯一动机),这也就算了,问题是所有找我的人只关心怎么把系数算出来,更糟糕的是他们只想算出他们想要的系数,所谓模型只是他们的傀儡而已;二是我从没碰到过一个人能给我讲出由结构方程模型产生实际价值的案例(我是急切想知道这样的案例而不是我先入为主一口咬定不存在),我感觉多数人只是拿它自欺欺人。结构方程模型本身只是一个数学模型,数学模型不存在对与错,对与错只存在于使用者如何用它,这个模型之所以能流行,以我小人之心揣测,只不过是因为它太适合忽悠人了:原理看起来吓人(似然函数一大坨矩阵)、输出结果却容易被人操纵并且非常容易“解释”给外行听。这也是皇帝的新装的两大特点:皇帝权势大、骗子可以轻易操纵皇帝,所以皇帝穿没穿衣服,没有人敢讲。

再回到园主的第二个话题:微观经济学。由于人大统计学的历史特色,统计系学生必须修经济学,而且经济学课程的学分很重,堪比数理统计。当年我上西方经济学的课,微观听了个一知半解,宏观两眼一抹黑,那位老师比较能扯,但我感觉他颇有些聪明也有点趣味,不像马哲净是些陈词滥调还要假装高大上。微观和宏观对比起来,我显然更偏好微观,起码微观还有些东西能跟自己能感知的实际生活联系起来。前几节课讲供需曲线的时候我就在心里较真,我觉得这些曲线应该是阶梯状而不会是平滑的,当然这有点钻牛角尖了,不管怎么说,微观尚在自己可触及的范围内,宏观则空洞无比,毫无触感,当年学了些什么我现在几乎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再扯高一点,对我而言,文科里面只有这三门对我有意义:文学、历史、心理学。诸如经济学、社会学、管理学之类的,我感觉无非是心理学的延伸而已(有些“文科”我觉得并不像文科,比如会计学)。本科的时候,尤其是非典那一阵子无事可干,我便猫在图书馆看了一大堆心理学的书,那时候貌似马斯洛还没有到后来烂大街的地步,弗洛伊德我是压根没看懂,各种学派中,人本主义(也就是马斯洛那一派)对我的影响比较大,这影响可以从我给统计之都定的口号“专业、人本、正直”中看出端倪。可以看出,我这人考虑问题喜欢从个人角度出发,而不喜欢也不擅长宏观角度。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否定宏观角度,而只是想说微观对我而言是一种更有效的思考方式。如今再说到经济学,我只能拼命忍住不过度吐槽计量经济学,计量经济学跟经济学好像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它就是赤裸裸的数学。这种极端抽象的方式,也是我非常不喜欢的。本来我本科的时候立志要进学术界搞统计理论的,幸好后来进了 R 坑,现在做了码农,不然要心生更多羞耻感。说到计量经济学,这也是人大统计系的必修课,当年静萍姐姐给我们上课,虽然我学得很糊涂(没办法我数学太差),但我至今仍然记得她有一次上课讲了一句“做学术研究要有点社会责任感”(原话我忘了,大意如此),那时我坐在那个阶梯教室的后排,心里小小震撼了一下。哦,说起这门课,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我们的计量经济学用的清华李子奈老师的教材,李老师应该算是中国计量界的先驱之一了,当年我跟他的一个学生有过一些来往,一天喝酒扯淡时,我向他这个学生提了我自己对计量的三个疑问,他回去传给了李老,后来据他跟我说,李老听了沉默了一周,当然我疑心他是逗我玩的(这个人说话我很难琢磨)。具体的三个问题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但大约是“你如何知道模型中没有遗漏或错用重要的变量?你如何保证预测的精度和稳定性?”之类的,也就是对解释型的模型的质疑,因为计量是偏解释的(这话过去我应该也说过多遍:解释型模型和预测型模型中我更信赖预测模型,我觉得解释型模型不靠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太滑了)。

再说第三个话题:学术与清贫以及张益唐。2014 年我发了一条微博与这有关:

为什么作假被抓的总是做生物的?https://en.wikipedia.org/wiki/Dong-Pyou_Han 我琢磨了一下,可能是生物里面确实也太难做出东西来,一个生物博士伺候了七八年的老鼠兔子还可能毕不了业,总不能伺候一辈子吧。像数学这种冷贵专业,做出东西反正也没人懂,一不小心还能被评为重大突破然后天上砸下三百万美元。#酸葡萄#

像我这种喜欢腹黑的人,有时候会把话说得隐晦一些,尤其是讽刺的时候。我绝不会无条件崇拜那些在学术界坐冷板凳多少年然后一举成名的人,我需要先想一想这个一举成名的成果我能否理解它的意义。比如张益唐辛辛苦苦多少年,终于攻克“孪生质数猜想”获得麦克阿瑟天才奖以及一大笔奖金,这样的故事乍一看很感人、很励志,但有谁能帮我解释一下“质数间的有界距离”这种东西的价值是什么?在我没有找到答案之前,我只能暂且鼠目寸光地认为它只是数学家的智力游戏。我唯一能想到的一点积极意义是,它也许能激励更多数学家做出更有意义的成果。同样,我不是要一竿子打翻数学家的船,数学显然有很多实际贡献,但我暗暗担心数学会走向纯智力游戏的结局、以让人看不懂为荣。

关于学术与清贫的联系,我完全同意园主。我觉得几百年前学术是贵族的活动,衣食无忧了才专心研究问题(像牛顿那种土豪),这才应该是学术研究者的状态。如果总要担心生计,学术真的能保持它的正直吗?我觉得一个系统如果要依赖自然人的自觉才能运作,那这个系统迟早会出问题,多数人的意志力应该都是薄弱的,尤其是你在这个社会里的羁绊(此处为火影术语)越多,你就越难保持中立(爹要看病养老、儿要吃饭,给你一个亿,让你给捏造个数据,就问你捏不捏吧)。学术界的“清贫”,我觉得原因有二:一是社会的责任(如园主所说),二是——这一点说了我可能会被学术界打死——学术界不需要那么多人做研究,供给大大过剩。我们现在总嘲笑前朝的八股文,其实翻一翻学术论文,很多连八股文都不如。2009 年年底我在《COS 新年构想》那篇日志中提到的一篇没指明出处的论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看那样荒谬的论文(还是顶级刊物),真是令人怒发冲冠:农民养着这样的所谓的科研人员,就是让你给农民提这么荒谬的建议的?

一个多月前,有朋友来访,他们是虔诚的教徒,而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来往和谈话,因为他们比较温和,而我也绝对尊重别人的宗教自由(我不试图说服你脱离宗教,你也不要试图说服我加入,这样就好了)。我这人说话直率起来的时候,简直是会遭雷劈的那种,比如我可以跟信教的人讲“我不信上帝,因为我要做我自己的上帝”。这话我并没有展开解释,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在这个世上尚有如此多的不公时,让我如何相信有一个唯一的、全能的、无私的、正义的神。于是我选择以一个肉身凡胎的身份来尽量实现我所理解的正义,之所以用“尽量”二字,是因为肉身凡胎的约束条件太多,我绝非什么道德高尚之人(相反,我私心非常重),做事经常任性不靠谱,自律性也很差,天花乱坠说了一大通,落到实处,可能终此一生也做不成几件事:如果我一直只能这么苟且着,那就尽量帮一帮我认为值得帮以及欣赏的人;如果万一有一天苟富贵有足够的自由了,就转行去自然科学领域做点事情(比如追随我的初心:化学)、赶在我的高中老师们老去之前改善一下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等等。


  1. 其实还有个例子是比特币,我也没明白钱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可以通过跑代码挖钱出来。 ↩︎

  2. 这厮一天到晚在自己的话后面加上一句 lmao,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乐的事情整天让他笑掉屁股的。 ↩︎

  3. 说到这里必须吐槽我们公司用过的几个 401K 网站的界面。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只关心两件事:一、我一共投了多少本金进去;二、我现在的账户里当前有多少钱。就这么简单的两件事,在网站里却非常难查清楚。我感觉他们在刻意隐藏这些信息,让用户很难知道自己到底亏了还是赚了,只是漫天画饼,告诉你三四十年后你会多么有钱。不知这个现象到底是由于网站开发人员的无能,还是揭示了一点某些金融从业人员的虚伪。 ↩︎